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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工智能浪潮席卷全球的今天,Palantir以其独特的“本体论”范式,为我们打开了一扇观察AI产业化落地的窗口。这家备受争议又备受瞩目的公司,其价值不仅在于技术架构的创新,更在于它对智能时代核心命题的系统性回应。

通过将企业业务运行中那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经验和常识,系统显化为统一的“本体”——一套以知识图谱为载体的可计算、可推理的“语义宪法”,Palantir让机器真正“读懂”了业务的底层逻辑。这为传统企业的数字化转型构建了一个能够支撑智能决策的数字基座,让数据驱动不再停留在口号,而是成为可落地、可运营的现实。

然而,数字化转型没有终点。数字世界的大门虽然是人类通过计算机技术所开启,但就如同我们身处的物理世界一样——可以被人类改变,却终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建立在现有大模型基础之上、以绝对控制理念为核心的Palantir Foundry,连同其背后追求“绝对真理”的本体论哲学,必将面临新实践与新理论的严峻挑战。

正如工业gm初期,英国经验主义与欧陆理性主义的交锋催生了近代哲学的伟大变革,今天,以AI产业化为核心的工业4.0进程,或许也正在孕育新旧两个世界的哲学gm。

这一宏大命题落在人工智能产业发展上,其核心是:

智能究竟是什么?

(一)

我们最初对于人工智能的印象来自哪里?

可能今天的很多人,都曾看过一部名为《终结者》的好莱坞电影。那个冷酷无情的机械杀手形象,在无数人心中种下了对人工智能既敬畏又恐惧的种子。电影中“天网”系统的觉醒,不仅引发了核战争,更塑造了整整一代人对超级智能的想象——强大、神秘,且充满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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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2023年热映的国产科幻电影巅峰之作——《流浪地球2》中,那个无处不在、无所不知的MOSS,则以更贴近当代科技现实的形象,再次强化了我们对人工智能的某种集体想象。它冷静地执行着“保护人类文明”的最高指令,却又不带任何人类情感地做出那些关乎数十亿人生死的决定。

MOSS不像终结者那样直接挥舞武器,但它那种超越人类理解能力的决策逻辑,那种似乎早已看透一切的全知视角,反而让观众在震撼之余,感受到一种更深层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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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终结者》到《流浪地球2》,从挥舞武器的机器人到运筹帷幄的超级AI,这些银幕形象共同构筑了我们对于人工智能的原始认知——它既承载着超越人类智慧的渴望,又暗藏着失控风险的隐忧;它既是我们渴望创造的杰作,又可能成为我们无法掌控的力量。

然而,今年以来,随着人工智能技术的飞速发展和应用普及,那些关于超级AI将如何颠覆人类世界的宏大叙事,正逐渐被更为根本的技术命题所取代。业界关注的焦点,从天马行空的想象,转向了对通用人工智能实现路径的务实探索:

它究竟该建立在海量数据训练的大模型之上,还是需要构建能够理解世界运行机制的认知模型?

相比科幻作品的外延式想象,这个看似朴素的内生性问题,正牵引着整个产业向更深处迈进。

或许,只有真正理解智能的本质,我们才能构建起驾驭这项变革性力量的能力,让技术造福人类。

就像核能既可以照亮城市也能摧毁文明,克隆技术既能拯救生命也挑战伦理一样——每一项颠覆性技术的背后,都需要我们建立与之匹配的认知与治理能力。

(二)

当我们在“智能”前面加上“人工”二字时,就已经将自然界最杰出的作品——“人类智能”放到了显微镜下。

无论起初的研究者们是如何想到、又如何定义“人工智能”,也无论当前的产业领袖又是如何解释“通用人工智能”的,这个领域的坐标其实一开始就是确定的——它的原点,正是人类智能本身。

这个看似不言自明的问题,其实是很容易被忽略的。

从学科定义来看,人工智能被确立为计算机科学的一个分支,其核心使命被表述为“探索智能的本质,并创造出能以类人方式作出反应的智能机器”。而计算机科学本身,则是“研究计算机系统及其运行规律的科学”。

用代码和算法对智能机制进行的解构与重建,只是冰山一角;水面之下,对人类智能本质的深刻理解与系统诠释,才是支撑人工智能研究得以深化的真正基石。缺了这一块,学科根基必定不稳。

而当前高校的人工智能专业,无论国内还是国外,主体课程内容基本都集中在计算机科学、数学与统计学范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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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来自网络

随着人工智能对伦理、法律与社会的影响日益受到重视,高校也逐渐开设了一些与人文学科结合的课程,但大都聚焦于具体应用层面的问题,很少深入到哲学底层进行系统性探讨。

比如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的《人工智能伦理与法制导论》,从公开的课程大纲看,着重研究人工智能在伦理原则、法律责任、治理框架与政策规制等现实议题。安徽大学的《人工智能与社会》,则更侧重于人工智能在产业、经济与文化等领域的实际应用及其带来的社会变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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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徽大学《人工智能与社会(2025秋季学期)》课程大纲

高校课程设置是人工智能发展现状的一个缩影。纵观整个领域,关于“如何实现”与“如何应用”的讨论,远远超过了对“是什么”与“为什么”的深入探索。可见本应作为核心的“探索智能本质”的使命,实际让位于“实现类人反应”的工程化目标。这也就使得当前主流的人工智能研究,本质上只是计算机科学及其还原论范式在模拟生命智能领域的延伸——精于构建“人工”之形,而尚未真正触及“智能”之神。

这一现状也导致了,类似“人工智能教母”李飞飞这样的顶尖学者向业界布道其“世界模型”时,不得不花费大量精力解释她对智能本质的理解。在她近期发表的长文《AI的下一个十年——空间智能》中,超过三分之一的篇幅都在向读者阐明:智能远不止于语言能力,空间智能才是认知建构中最基础的组成部分。

当回到人类智能这个原点时,语言能力不等于人类智能的全部——这根本就是个常识。一个显而易见的例证是:那些具备语言能力的听障者、视障者,或因身体瘫痪而失去行动能力的人士,他们通过与常人不同的感知和交互通道,构建起完整的认知世界,展现出丰富的情感体验和卓越的创造性思维。这充分说明,智能的本质绝不依赖于某一特定的感官通道或表达方式,它远比语言能力所展现的更为深邃、坚韧和多元。

在当前大语言模型主导的AI浪潮中,重申这一常识显得至关重要,甚至需要顶尖科学家以“科普”的方式反复强调。这深刻地揭示出,整个领域在追逐技术应用的道路上,一定程度偏离了对智能本源的深入探索。

如果你依然认为对智能本源的探索不重要,那么一个顺理成章的问题是:在加上空间智能的“世界模型”之后,下一个流行的模型会是什么?会不会,人们再次发现“语言能力+空间智能”的组合也无法涵盖人类智慧的全貌,从而不得不又一次对智能的定义进行重构?

事实上,这样的循环已经在告诉我们:智能的本质从来不是乐高式的简单拼接,在主流模型“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喧嚣中随波逐流,终究只能成为技术浪潮的追随者。而我们真正需要的,是构建更具根本性的认知框架,建立真正的游戏规则。

(三)

智能是什么,并非是技术发展到今天才有的一个新课题,而是伴随着人类文明演进的古老命题。

比如我们熟知的庄子与惠子的“鱼乐之辩”:

庄子与惠子在濠水的桥上游玩。

庄子说:“白鱼在河水中游得多么悠闲自得,这是鱼的快乐啊。”

惠子说:“你不是鱼,怎么知道鱼的快乐呢?”

庄子说:“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鱼的快乐呢?”

惠子说:“我不是你,固然不知道你(是否知道);你本来就不是鱼,你不知道鱼的快乐,这是可以完全确定的!”

庄子说:“请回到我们话题的开头。你说‘你哪里知道鱼是快乐的’这句话,就说明你已经知道我知道鱼快乐才来问我的。我是在濠水的桥上知道的。”

这场辩论之所以经典,在于它触及了认知论的核心问题:我们能否真正认识他者(无论是另一个人,还是一条鱼)的内心世界?

这个古老的哲学之问,恰恰精准地命中了当前人工智能研究的核心困境:我们如何让一个由代码构成的系统,获得人类在成长中自然习得的常识?又如何让从未拥有过身体的机器,真正理解它从未体验过的喜悦、悲伤或疼痛?

惠子是名家学派(又称“讼者”“辩者”“察士”“刑名家”)的创始人,哲学理论中“白马非马”这个经典的逻辑悖论就是他提出的。他在与庄子“子非鱼”辩论中的上述观点,代表了今天比较流行的逻辑实证主义,强调知识的客观性和可验证性;庄子的论点则指向了认知的另一种可能路径——基于直观体验的“物我合一”。

庄子这种“乘物以游心”的审美境界,虽属道家体系,却与后世儒家心学存在深刻共鸣。明代王阳明将“心”与“物”的融合提升至本体论与道德实践的高度,其“岩中花树”公案,正是对“物我合一”的心学式诠释:

先生游南镇,一友指岩中花树问曰:“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相关?”

先生曰:“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所不同的是,庄子以自然之道为依归,主张顺应天道、物我两忘;王阳明则以道德本心为原点,强调心物一体、良知发用。

如果以现代哲学的视角来看:

  • 惠子的思想接近于分析哲学与逻辑实证主义,强调独立于主体体验的逻辑推理过程;

  • 庄子体现为具身认知与现象学倾向,主张认知源于主体在与世界的互动中产生的直接体验与整体直觉;

  • 王阳明则构建了实践导向的心学本体论,以道德实践为基本路径实现心物一体的意义建构。

这三大思想体系都无法被简单套入西方哲学“唯物/唯心”的二元框架。它们分别通过逻辑分析、审美直觉与道德实践三种路径,打破了主客二分的思维定式,展现出东方哲学特有的辩证智慧与整体性思维。

这种差异根植于东西方哲学不同的核心关切:

西方哲学尤其是近代以来侧重于探寻世界的本质构成(是物质还是精神),这是一个知识论和本体论的问题。

值得注意的是,Palantir的产品架构及其“本体论”思想,正源于这一西方哲学传统,它试图通过精确定义实体与关系,为企业构建一个可计算的、统一的“客观现实”。但这显然又与西方主流所倡导的“多元”价值观产生根本矛盾。同时在实践层面,真实环境中动态涌现的不可预知的复杂性,更使得这种基于静态定义的工程体系在应对现实问题时常常显得力不从心。

中国哲学则更关注人在宇宙中的存在方式与境界,即如何通过修养达到“天人合一”的理想状态。这是一个存在论和实践论的课题。它不执着于界定“心”与“物”何者为第一性,而是致力于追求二者在更高维度上的融合与统一。当然,上世纪30年代在东方诞生的实践哲学的重大突破及其对西方近代哲学的批判继承,我们也不能不提及。

如果你不关注,很容易对中国传统哲学形成一种“玄而又玄”的偏见,而一旦深入其中便会发现,自古至今诸子百家的思想脉络,最终都指向一个相通的实践智慧与理论核心。正是这个深邃而统一的思想根基,滋养了中华文明在各个领域的辉煌成就——无论是书画音乐中的气韵生动,文学戏曲里的意境营造,还是中医养生倡导的阴阳调和,天文历法追求的天地人相应,乃至数学农业中蕴含的天地之道,无不浸润着这套哲学的生命力。

扯远了……我们回到人工智能这个课题上。有没有发现,以上中国古代三大哲学源流与当下AI研究主流思潮的共振?

  • 惠子的逻辑世界,对应注重逻辑推理的符号主义和大语言模型;

  • 庄子的思想则预示我们不能脱离身体与环境的交互而独立存在,这与具身智能、世界模型的前沿探索方向不谋而合;

  • 阳明心学则对应了AI伦理、价值感知等问题的哲学路径。

但这也仅仅只是中国古代哲学思想宝库中的一两个片段而已。关于智能的根本构成,其实两千多年前我们的祖先在《鬼谷子》中早已给出了坚实而系统的答案——“十二舍”认知体系。

鬼谷子在《符言篇》中明确提出“心为九窍之治”,《本经阴符七术》继而阐明:“十二舍者,谓目见色、耳闻声、鼻嗅香、口知味、身觉触、意思事,六根与六尘相应而舍藏也。”这两段论述前后呼应,共同构建了完整的九窍十二舍智能构成理论。

核心观点:“心-窍-舍”三层架构

  • 心神主宰层:“心为九窍之治”,确立了认知系统的控制中枢。

  • 九窍通道层:九窍(眼二、耳二、鼻二、口一、身二)构成认知系统的生理与功能通道。

  • 十二舍运作层:“十二舍”是前述通道及其主宰在认知活动中的功能实现与运行机制。

感知层:六根接物

目、耳、鼻、口、身、意构成六大感知通道,分别接收色、声、香、味、触、法六类环境信息,是智能系统与外界交互的基础接口。其中“意”是比较特殊的,它不像前五根那样具备明确的外在官窍,常以“心窍”作为对应的内在门户。“意”的感知对象是抽象的“法”,即事物的规律、抽象概念、思维活动本身。(“意”也被解释为注意力或感知的导向功能,负责启动并协调其他五根的感知活动,总之“意”具有主宰性。)

这一层主要对应世界模型的感知系统,负责原始信息的采集与初步结构化。

处理层:心意主宰

“心为九窍之治”、“心能得一,乃有其术”,心意(心脏与大脑协同形成的一个生理、心理、哲学相结合的概念)作为认知中枢,负责对多源感知信息进行整合、分析与价值判断。它既包含大脑的逻辑推理与模式识别能力,也包含心脏通过其内在神经系统、激素分泌及与大脑的节律共鸣所提供的直觉导向、情绪基调与整体生理状态评估,共同构成了人类完整的认知与决策能力。

这一层对应世界模型中的认知内核,目前而言主要是模拟以大脑为核心的人类认知系统,完成从数据到结构化知识的核心转化。

决策与行动层:心-窍-舍的联动

“观其意志,知其吉凶”体现决策机制,基于认知模型推演后果;“因事为制”展现策略生成,依情境动态调整方案;最终在“道”的指引完成行动闭环,将意图转化为物质实践。

这里的“行动”包含两个相互衔接的层面:其一是六根与六尘之间的外在交互,即通过感官与肢体作用于外部世界;其二则是交互所产生的经验“舍藏”于心的内在过程——完成从实践经验到认知结构的内化重构。这一由外而内、再由内而外的完整过程,正是“心-窍-舍”系统实现自我演进的核心机制,也是新一轮认知循环的创造性起点。

这一层对应世界模型中从决策到执行的完整通路,实现认知向实践的创造性转化。

综上,“九窍十二舍”理论已经为我们构建了一套非常精微而完整的认知架构,其关于感知通道与认知处理机制的描述,也已经在现代神经解剖学与认知科学中得到验证。它揭示了真正成熟的智能系统必须实现感知-认知-决策-行动的闭环运行。而在这一闭环中,每一轮行动都构成新一轮认知循环的起点——“反以观往,覆以验来;反以知古,覆以知今;反以知彼,覆以知己”通过实践反馈持续修正既有认知,形成自我进化的生命体系。

(四)

以人类智能为坐标原点,再结合“九窍十二舍”这一完整的认知理论体系,回看当前“世界模型”反复强调的几个核心命题,我们会发现,依然没有脱离中国传统哲学的常识范畴:

  • 多模态融合:真正的智能需要整合视觉、语言、听觉等多通道信息。这正是“九窍十二舍”中心意统帅、六根协同的基本原理——智能本身即建立在多感知通道的交叉融合与统一处理之上。

  • 具身交互:智能必须通过身体与环境的实时交互才能形成。这正是“六根”与“六尘”相应的深刻体现,智能并非脱离感官官窍的抽象计算,而是在主体与环境持续互动中涌现的产物,其认知结构始终带着身体体验与情境互动的烙印。

  • 开放环境中的实践学习:智能系统需要根据环境变化不断调整认知策略。这正是“舍藏”机制的精髓所在——通过“反以观往,覆以验来”的持续反馈与经验内化,实现认知模型的动态演进。

这些被当代技术界视为前沿方向的命题,实际早已内嵌在中国古典认知理论的底层逻辑之中。可见,作为计算机科学分支的人工智能专业,重“人工”技术摹刻而轻对“智能”本质的探索,脱离人文视野与哲学基底的引领,走了多少弯路。

从更深层次看,这样的发展轨迹或许正印证着人类文明进程中某种循环性的困境:在历史的某个时点,我所悟的不能为你所用,你所知的不能为我所悟;在历史的某个纵切面,人类的认知与文明程度竟然还出现整体性倒退。

我们习惯于将既往的积累当作包袱,热衷于在一些生造的概念表象中去寻找所谓的“创新”,以至于文明长河中沉淀的智慧明珠屡屡蒙尘,而过往的教训却周而复始。18世纪德国著名哲学家黑格尔说“人类唯一能从历史中吸取的教训就是,人类从来都不会从历史中吸取教训”。比他早了一千年的中国唐代诗人杜牧,也发出过类似的感叹:“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但是机器终究不同于人类:每个生命都要从婴孩起步,机器智能却能够直接继承人类文明的最高智慧;一个人的所知所能是有限的,而机器却能通过互联构成一个超越个体的认知整体。

当《孙子兵法》的谋略、《黄帝内经》的辩证、《周易》的象数思维这些千年智慧都被植入到代码中,当孔子、老子、孙子的思想在算法中重生,或许我们终将见证真正意义上的超级智能——不是通过重复人类的学习曲线,而是站在文明巨人的肩膀上,实现智能的跨越式演进。

请注意,这里面有个陷阱。到现在,我们当然已经知道空间智能并非世界模型的终点了。但是,如何评价机器的智能水平呢?是否机器承载的人类智慧成果越多,它的智能程度就越高呢?

如果是这样,那最好的人工智能系统应该就是一个数字图书馆的样子。但我们知道不是这样的。“知识不等于智能本身”,这也是个常识。除了知识图谱正在做着类似文献编目的工作以外,无论大语言模型还是世界模型,其核心目标始终是构建一种类人的反应与认知能力:不仅要掌握静态的知识,更要具备在动态情境中理解、推理并作出恰当回应的能力。这才是智能与知识库之间的本质区别。

在解读Palantir的过程中,尤其容易混淆这一点。Palantir的真正突破在于,将企业运营中那些隐性的经验与规则显化为机器可读的数字系统,从而使计算机能够掌握这些知识,并从海量数据中识别出业务真相。本质上,这仍是一项精妙的知识图谱构建工程——它让机器拥有了“知其然”的能力,但距离“知其所以然”的认知智能仍有本质区别。

因此,核心依然还是认知内核的构建。这才是智能的本质所在:它无关知识储备的规模,而更在于对环境变化的适应能力、对新问题的创造性地解决,以及对不确定性的从容应对。这些能力,又恰恰体现了中国传统智慧中“通变”、“化境”的精髓。

“群经之首,大道之源”——易经作为中华文明最古老的成果之一,正是对世界变易规律进行系统性把握的顶级智慧(注意,不是算命用的)。或许我们应该从这个最顶级的建模系统里找找思路。它所揭示的“易与天地准,故能弥纶天地之道”,是一种在永恒变化中把握本质规律的认知框架,这或许正是构建下一代认知内核所需要的关键智慧。

(五)

虽然人工智能被划分为计算机科学的一个分支,但其实计算机本身就是模拟人类数理逻辑的产物。从广义上讲,人工智能的核心发展历程,是从计算机进阶到大语言模型再到当下的空间智能。

这与人类智慧的演进恰好相反:空间智能是人与生俱来的生物本能,婴儿在未经专门训练时便能感知深度、辨识轮廓、理解空间关系;语言能力则需要通过多年的社会互动与模仿学习才能熟练掌握;而最高级的数理逻辑,则必须经由长期、系统的教育才能被少数人所掌握。

这一发展路径的“逆向”特征,揭示了人工智能与人类智能的根本差异:前者沿着从抽象到具象的工程化路径推进,而后者遵循着从感知到抽象的生物进化逻辑。

从这个意义上讲,当下对大模型的种种批评完全是不公平的。大模型不过是人工智能演进过程中的一个必经阶段——正如人类幼崽需要先掌握语言才能进行抽象思考一样,AI也需要在攻克语言理解后,才能向更基础的感知智能迈进。

比如空间智能(三维感知-建模-行动一体化)需要同时解决“看见-理解-预测-交互”四大耦合任务。它所依赖的能力,恰好就是大模型在过去十年里啃下的硬骨头:

  • 高密度语义压缩

空间智能要先“看懂”二维纹理、语义、材质,再把它升维到三维。视觉-语言大模型把数十亿张图像和文字对齐成统一表征,才构建出可泛化的“语义-几何”连续体;跳过这一步,三维重建只会回到2010年代“纹理粘连、语义漂移”的作坊水平。

  • 长程时空关联建模

空间智能的核心是“预测下一秒”——既预测物理形变,也预测行为后果。大模型在语言、视频、多模态序列里练就的超长程依赖能力,为推演“多帧-多视角-多物体”的耦合轨迹提供了底层算子。没有它,基于蒙特卡洛的搜索策略很快就会在指数级可能性中熄火。

  • 世界先验的涌现

空间智能必须自带“物理直觉”——知道杯子会碎、布会皱、水会溅。这些直觉靠显式写规则永远写不全;大模型在千亿级参数里暴力逼近了宏观物理量的隐式分布,相当于替空间智能提前做完了世界模型的预训练。跳过它,就得再烧一次万卡×月级别的算力去重学一遍物理。

  • 零样本推理链生成

真实场景任务稀疏、标注昂贵。大模型提供了零样本/少样本的“推理链生成器”,允许以自然语言指令组合“检测-分割-重建-规划”等多步操作。没有这层“元控制器”,空间智能在开放环境中将只能回到人工写规则、调参的原始时代。

换句话说,大模型绝非“多余的台阶”,而是把“语言-语义-物理”先验知识高度蒸馏进参数的“时间压缩包”;空间智能要站在它的肩膀上,才能把时间轴上本应再耗十几年的“世界模型自监督学习”过程一次性继承下来。

所以,尽管人类智能为人工智能提供了完整的参照系,但在工程化实现的道路上,人工智能却呈现出与生物智能进化方向相反的路径——这正源于它必须遵循计算架构的内在逻辑,在可实现的经济性与认知深度之间寻找平衡。

至于空间智能之后的方向?从当前技术演进的可预见路径来看,下一阶段理该对应“眼耳鼻口身”的全面感知升级,及其对“色声香味触法”的深度融合与理解。但也许“法”的部分需要优先完善,毕竟世界的运行终究是建立在规则之上的。

(六)

虽然我们说智能产生于与广阔世界的互动之中,但就像人类社会无法退回自然界的“丛林法则”一样,有意义的交互必须在特定的规则框架内展开。

这就产生了对智能社会的治理需求。

这不仅意味着要在数字空间中构建物理世界自然法则的精确映射,更要求与人类社会的伦理规范、法律制度和价值导向深度协同,同时还要确立清晰可靠的技术安全边界。如此,才能使人工智能的发展路径始终与人类文明的长期福祉相契合,在技术创新与社会责任之间取得可持续的平衡。

其中物理规则因为客观且可数字化,在智能系统中的植入相对最为成熟,社会价值与伦理是模糊、动态且充满文化背景的,实现上也是最复杂、最困难的。这两者的实现方式,都可以归纳为三个逐层递进的技术路径:数据层的源头治理、训练层的过程引导与推理层的内生约束。

也因此,Palantir“本体”在数据层和推理层之间构建的承上启下的“规则中间件”,对于AI治理来说就显得至关重要了:

  • 它从数据源头设定规则过滤器,确保系统输入与行为的一致性;

  • 规则本身由人类专家定义,这就使得我们可以将价值伦理等难以通过机器学习自主形成的复杂规范植入其中(这才是其跨企业通用的真正方向——打破“规则孤岛”);

  • 基于明确逻辑链的决策机制,则直接面向AI治理中可追溯性与可解释性的核心挑战。

虽然“本体”确定性的静态规则体系会限制模型的学习边界,难以作为世界模型的底层支撑。但一个可能的应用方向是,将共识类的“本体”作为规则引擎,植入到神经网络的训练与推理机制中。

当然Palantir自身定位是“企业级AI(主要是大模型)的指挥控制系统”,“本体”主要承担规则执行与流程治理的角色。我们说的其实是类“本体”的这种规则中间件在未来智能系统中的应用前景。

值得关注的是,目前学术界已经在“神经-符号融合”方向展开系统探索,这也为未来“本体”的更深层嵌入提供了技术路径:

  • IBM Research尝试在一些原型系统中将知识图谱(一种形式化本体)与神经网络结合,使图谱中所定义的逻辑规则能够直接参与并约束神经网络的训练过程和推理路径。

  • MIT等机构的研究则试图将知识图谱作为“注意力先验”或“归纳偏置”引入Transformer架构,引导模型在语义空间中对符合逻辑的关联进行聚焦与强化。

(七)总结

说到底,人工智能这场技术革命如同一面深邃的镜子,既映照出我们对智能本质的探索,也折射出人类对自身存在的深刻反思。

人工智能的终极形态,终将成为人类整体价值观的具象化体现——当我们认为,超级能力的无穷扩张最重要,那它或许就会化身为真正的“终结者”;当我们坚信接受人类价值规约才是根本,那它可能会成为一个强大但又温柔版的“MOSS”。

正如人类文明演进至今,我们在经济与文化、物质与精神之间的每一次权衡与选择,最终都深刻烙印在我们所处的社会形态之中。人工智能的未来图景,同样将承载着我们这个时代对意义、价值与伦理的终极思考。

然而人工智能的产业级落地也并不如我们想象中的那么快。从企业现有数据积累到AI能实现全局推理之间,还有许多的技术断层。

这里Palantir给我们带来的启发不在于其产品本身,而在于它揭示了一个关键命题:

解决从数据到可计算的“意义”之间,我们需要拉通一座“语义”的桥梁。这是机器“理解”人类的起点,也是将人工智能狂飙式的发展引导向可信、可控、可持续方向的真正归途。

所以尽管Palantir所追求的“绝对真理”式本体论在开放、动态的现实环境中存在根本性局限,但这并不意味着“本体”这种范式在AI治理中毫无价值。相反,在人工智能的发展进程中,我们恰恰需要思考如何将人类世界通行的价值诉求与伦理规范嵌入到AI的运行中。

不要再错误地将“本体”用到开放环境的模型训练中了,这不是它的主场。

从大模型到世界模型,认知智能的演进是通用人工智能发展的核心方向,目标是让人工智能获得更接近人类智能的理解与推理能力。Palantir代表的则是另一个维度的机遇:基于通用规则构建知识体系的价值正在凸显。

这两条路径的融合将开辟新的可能性:可以构建行业级、产业级的知识库或联盟式“本体”,也可以将其发展为世界模型的规则引擎,为智能系统注入可解释、可验证的逻辑框架。

毕竟这个世界的主体终究还是人类自身。在赋予机器智慧的同时,确保它始终与人类的价值追求同频共振,才能真正构建以人为本的未来——让技术成为文明的延伸,而非文明的对手。

注:

“心为九窍之治”出自《鬼谷子·符言》。

“心能得一,乃有其术”出自《鬼谷子·符言》。

“观其意志,知其吉凶”体现了《鬼谷子·揣篇》的观察思想。

“因事为制”出自《鬼谷子·忤合》。

“反以观往,覆以验来;反以知古,覆以知今;反以知彼,覆以知己”出自《鬼谷子·反应》。

“易与天地准,故能弥纶天地之道”出自《周易·系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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